内耗严重、不计后果的烧钱换订单量、混乱的管理流程,让十荟团倒下的原因,不仅是政策要求和行业竞争,更多的是自身出现了问题
2022年1月7日,李梁(化名)来到十荟团长沙办公楼前,他想讨回十荟团欠他的费用,共计50多万元。但是这里已经人去楼空。李梁是长沙十荟团网格仓的经营商,他在2020年5月加入,手里有几个长沙的网格仓。
1月14日,《财经》记者来到十荟团北京总部办公室,办公室里大部分工位都空着,一些办公区域被杂物填满,只有零星几个人坐在办公区域玩手机、聊天。一位自称是十荟团的安保人员出面表示,他每天要接待十几个上门来要钱的人,多的有几百万元,少的也有几万元。他还提到,十荟团还欠他所在的安保公司几十万元的费用。
十荟团北京办公室的很多区域已经堆满了杂物。拍摄/柳书琪
社区团购平台十荟团成立于2018年8月,共完成了7轮融资,总融资金额超过10亿美元。仅2020年就完成了4轮。阿里巴巴共参与投资了4轮,是十荟团的重要股东,也曾是合作伙伴。最新一轮融资是2021年3月完成了7.5亿美元融资,由阿里巴巴领投,投资方还包括DST Global、晨曦投资、时代资本、GGV纪源资本、昆仑资本等多个知名投资机构。
和李梁一起去十荟团“讨债”的有几十个人,他告诉《财经》记者,他们大多都是湖南本地的网格仓经营商,还有一些是供应商,共计欠款超过1000万元。网格仓是社区团购里的中转仓,大仓将货品运到网格仓后,再由网格仓进行最终环节的配送。李梁称,从2021年9月起,就未收到十荟团应该付给他的配送费用。
他还提到,有其他人从6月开始就没收到过钱了。
一位2021年7月从十荟团离职的员工告诉《财经》记者,他在十荟团完成最后一轮融资时加入,3个月后,公司就开始裁员,他和其他员工甚至一度怀疑这一轮融资的钱是否真的到账了。
包括《财经天下》在内的多家媒体报道称,十荟团裁员幅度惊人,从最高峰的超过1万人,缩减到几百人。《财经》记者多次致电十荟团CEO王鹏,电话被挂断或无人接听。
李梁回忆,在完成最后一轮融资后,十荟团立刻开始大幅补贴,希望通过烧钱来提高GMV(交易总额)和订单量。GMV是互联网行业最看重的指标之一,但这恰恰是让十荟团走入困境的核心原因之一。
作为曾经风险投资市场热捧的公司,还曾获得互联网巨头阿里巴巴的大力支持,十荟团是怎样一步步走入困境的?十荟团身上发生的很多事,不仅同样发生在其他社区团购平台上,还有不少类似模式的公司都遇到过。
加入十荟团之前,李梁在经营一家菜鸟驿站,同样是物流配送相关领域。2020年初,他周围有很多人都在谈论社区团购,也有不少人找他加入。
当时,社区团购平台刚刚开始抢占市场,类似长沙这种二三线城市是它们的主要进攻方向。十荟团在长沙来势汹汹,收购了长沙本地的几家公司,并大力宣传阿里是它们的投资方。李梁考虑,有阿里背书,这家公司应该会相对更有实力。
刚加入时,李梁手里的订单少得可怜,只能自己跑市场、拉用户。当时十荟团给他们承诺,每天至少保底700元——如果费用低于700元,都按700元算;如果高于700元,则按照实际支付。
对于网格仓来说,订单量越高,均摊的配送成本就越低,大家都希望可以尽快提高单量。对于社区团购平台来说,最快的方式就是低价补贴。李梁记得,每次融资后,十荟团都会进行一轮补贴,补贴力度惊人,本身价格已经很低的情况下,还有满减券。
2021年上半年,十荟团的订单量在补贴的助力下大增。李梁说,当时在长沙,十荟团的订单量是美团买菜和多多买菜的两倍以上,只低于起家于湖南本地的兴盛优选。
2020年12月,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就已经出台相关政策,要求社区团购不得低价倾销。2021年3月,十荟团因“特价倾销、扰乱市场秩序和以虚假手段诱骗消费者下单”,被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处以150万元的顶格处罚。顶格处罚也未能阻止补贴的脚步,5月,十荟团又因同样的原因被处罚50万元。
从2021年6月以后,十荟团订单量开始逐步下滑,越来越少。到了8月,李梁手里的两个网格仓开始亏损。十荟团平台的SKU(指最小存货单位。全称为Stock Keeping Unit)逐步减少,从最高时2000多个,到300个,到现在不到100个。
十荟团的负责人告诉他,要么他交2万元押金,要么就关仓。李梁隐隐觉得有些担心,他没有交押金,选择关仓。关仓后的问题也来了,十荟团应该支付的费用一直未结清。
随后,十荟团的相关人员一直劝李梁和其他网格仓负责人,转型做2B业务,也就是批发给超市、餐厅。李梁没有同意,费用一直收不到,他在12月时去了长沙十荟团的办公楼,那时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李梁还需要支付配送司机们的工资,到了11月,他已经拿不出钱了,只能去贷款。12月,他连贷款都拿不到了,司机们向他讨要薪资回家过年,甚至表示要堵在他家门口。
他说,跟他一起来讨债的,有已经7个多月的孕妇,还有因为自己要去找新的工作不能来,只能让家里70多岁的父母上门讨债的。他们给之前联系过的十荟团高管们打电话,CEO和董事长联系不上,其他高管要么联系不上,要么称已经离职。
上门讨债几天后,十荟团外聘的律师带来一个解决方案,要求他们签订协议,5个工作日后支付10%的欠款,3个月支付15%,随后每个季度支付15%,直至付完。但李梁他们并未接受,“付我10%才5万元,这笔钱根本无力支付司机的工资,而且他们没有提供任何担保,现在签了大概率是拿不到后面的钱了。”
此时,讨债人们想起了还有阿里巴巴,李梁和其他人也曾试图去阿里巴巴讨要说法,得到的回应是,阿里和十荟团已经没有业务往来关系,只是投资方而已。
2021年8月,十荟团曾经发布内部信提到,正在与阿里巴巴MMC业务进行区域整合,资源互补、团队协作。
2021年9月15日,十荟团宣布全面关停云南昆明的网格仓。随后,十荟团广州、福建、浙江等多个省份业务大范围关停。
2022年1月3日,北京市朝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对十荟团处罚30万元,原因是消费者下单付款成功后,十荟团未发货,也未补发并取消订单。
长沙的十荟团欠款事件甚至已经出现了一些过激行为。政府相关部门也已经出面维护秩序,但截至目前,这一问题仍未解决。
2020年末,十荟团董事长陈郢发布内部信,信中提到,“对于十荟团的伙伴们来说,社区团购的意义超越了一个能赚很多很多钱的商业模式和创业项目(虽然我们确实也会赚很多很多钱)。”
2021年3月,十荟团拿到阿里领投的7.5亿美元,弹药充足,开始补贴。对于当时的十荟团来说,竞争极其激烈,滴滴、拼多多和美团都已经下场,巨头们有更充足的资金和平台效应,创业公司只能靠一轮又一轮的融资来维持烧钱。
想要继续融资,就必须说服投资人,烧钱能换来显著增长。这是持续了多年的互联网行业发展主要逻辑之一。
李梁说,当时总部给各个区域下达指令,每个区域制定了明确的工作目标,要达到一定量的GMV。但是社区团购的每个城市、区域、网点的情况都不一样,很难用同一套标准来要求。GMV是电商平台惯用的数据口径,指平台上的成交金额,并不能和用户数量直接挂钩。
当时补贴的不仅是十荟团,几乎所有的社区团购平台都在补贴。低价并不足以堆出快速增长的GMV。
一些区域的业务员开始“刷单”。因为补贴力度足够大,很多商品的价格低于成本价,不少相关业务人员会自己下单,然后转手把这些商品卖给其他供应商,或是熟悉的小超市。甚至还有供应商会先给十荟团发货,然后供应商再自己下单买回来。
李梁说,这些事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戳破。十荟团官网上明确指出,所有员工“不用职务之便,做有损公司利益的事;不得利用公司的商业秘密和所掌握的业务资源,联合其他单位及个人参行牟利活动,或参与对公司构成潜在竞争的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向平台团长兜售其他非平台的商品,或以低于平台的价格兜售平台商品,通过套小号获取双重返利等。”
一位给多家社区团购平台供货的供应商告诉《财经》记者,这类现象并不仅发生在十荟团身上,其他社区团购平台也有类似的情况。
不仅如此,在十荟团上还发生了一些让李梁不能理解的现象,他发现,很多标品,例如矿泉水、可乐等,十荟团的进货价甚至比其他平台的零售价还要高。“我们有理由怀疑,十荟团内部出现了问题。”
让李梁觉得内部有问题的不止这一件事。他说,另外一家也在长沙市场份额很高的社区团购平台,会给每个网格仓配备一个业务经理,负责帮助网格仓解决问题。很多网格仓的运营商并没有物流配送相关的经验,网格仓的工作看似简单——将商品配送到顾客手里,但实际操作中会遇到很多问题,例如时效性和成本的控制,用户体验的细节等。但在十荟团,是很多个网格仓配一个业务经理,经理只能每天巡视一遍,无法提供有效帮助。
内耗严重、不计后果的烧钱换订单量、管理流程出现问题,十荟团面临的压力不仅是政策要求和行业竞争,更多的是自身出现了问题。
一位关注这一领域的投资人告诉《财经》记者,投资人在投资一个项目时,其实很难去一一核实这些细节问题,尤其是当这个项目很火时。他同时提到,“过去也有一些公司出现过类似的问题,但是随着业务量的增长,慢慢地把这些漏洞都堵上了。”
但是,十荟团可能已经等不到堵上漏洞的时候了。
2020年末的内部信中,陈郢提到,“社区团购打的是整个电商市场”,“整个中国的消费品市场(除房和车等固定资产性大额消费投入之外),都是我们的市场疆域——这是一个35万亿元的市场”,“社区团购能把一二线城市消费的同品质、同价格的消费品,直接供应到农村。至此,消费平权终于被实现,背后是无法估量的社会价值。”
社区团购业态于2018年出现,平台将商品采购后,通过层层物流,配送至小区门口的取货点。这一模式的好处是节约了生鲜电商很难降下成本的最后一公里配送环节,同时减少了一定的房租成本。疫情让社区团购模式迎来爆发式增长,互联网巨头和资本立刻跟进。
对于互联网巨头来说,社区团购有利于带来新的流量增长。因此不少互联网公司都对社区团购提出“投入不设上限”的规划。
《财经》记者此前走访社区团购供应商时发现,社区团购平台在供应链端,不仅没有降低成本,反而因为需要将非标品变成标品,以及多出来的物流配送环节,增加了成本。生鲜本就是个低毛利行业,这也导致社区团购很难做到盈利。
在社区团购领域激烈竞争两年后,滴滴旗下的橙心优选已经大范围收缩,业务转向2B批发方向。拼多多与美团的社区团购业务也仍然处于投入阶段,未能盈利。
十荟团因为背靠阿里,一度被认为是有机会存活下来的社区团购平台,2019年阿里首次投资十荟团时,就将十荟团接入了阿里的电商体系中。但随后,阿里似乎更愿意发展自己的生鲜业务,选择整合盒马鲜生和淘菜菜业务,关掉了十荟团的链接。
目前社区团购领域还剩下拼多多、美团和兴盛优选三家平台。兴盛优选在2021年3月和7月共完成两轮33亿美元融资,随后没有新的融资消息披露。2021年9月,兴盛优选提出“磐石计划”,暂停开通新城市,选择退守。
此前有多位投资人告诉《财经》记者,资本市场看好这一赛道的原因,是兴盛优选已经在部分区域做到大约3%的微利,但随着竞争持续升级,短期内已经看不到盈利的可能性。
社区团购业务还在继续,用户对于社区团购也确实存在需求,随着行业进一步洗牌,剩下的玩家们应该重点思考如何提高供应链效率、用户体验以及整体流程优化,而不再是依靠补贴。
前述在十荟团北京总部负责接待讨债人员的安保人士称,他听闻十荟团还在寻求新的融资。李梁认为,他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财经十一人”(ID:caijingEleven),作者:刘以秦柳书琪,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