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即兴是北京一家新锐即兴喜剧品牌。
它在新冠疫情第一年成立,之后经历了坎坷又充满勇气的成长阶段。2022年12月31日,他们在北京一间酒吧举办跨年演出,现场好热闹。
这是为数不多的线下演出,每个人都带着相似和各异的经历相聚于此, 个体命运的勇敢底色难能可贵,他们的故事细腻又浓烈。
(资料图片)
跨年演出当晚,场地观众爆满 李雪拍摄
酒吧二楼是一块宽敞的演出空间,椅子、桌子杂乱摆放。开始队训了。皮盆戴着圆框眼镜,上身穿着一件墨绿色羽绒服,黑色直筒裤显示出喜剧人的干练和清爽。戴黑色针织帽的人叫小钟,宅在家里的日子总沉迷于喜剧电影创作。头顶留着一撮头发的健硕男子叫小六,平时喜欢写诗、唱歌和健身。他们为即将到来的跨年演出做排练,演出前,门票火爆,许多人没有抢到票而感到遗憾。说来也奇怪,他们不是队训当天演出的节目,而是培养彼此间的默契。这也是即兴喜剧特殊之处,每一场演出内容都是随机产生,“阅后即焚”。
2022年12月22日晚上,皮盆、小钟、小六在一起“排练” 刺猬公社拍摄
皮盆是北京新锐喜剧团队“火锅即兴”主理人。这是他们团队三人每周四都要聚在一起的排练时间。
即兴喜剧是从美国传至中国的舶来艺术。再往前追,它兴于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插科打诨和哑剧表演是两大特色。20世纪中叶,现代即兴喜剧从纽约蔓延至全美国中产阶层,夜幕降临,三五好友围桌而坐,参与到戏剧演出中,常常捧腹大笑。现代即兴喜剧抵达中国大陆时,最先生根发芽的城市是上海,第一拨艺术传播者在上海建立起即兴戏剧文化圈子后,火种一路北上直至北京。小钟便是北京本土早期接触到即兴喜剧的人。
2016年,一个叫Eric的即兴喜剧老师到北京传播即兴喜剧的种子。人非常重要,他首先寻找到北京电影学院出身的演员,试图吸引他们进入即兴喜剧的门类中。但这批演员身上已有的一套表演体系很难被改变,他只能另寻他路。他把目光瞄准影视剧编剧和导演。小钟当时在一家知名电影公司担任编剧,他趁此机会加入其中。
他们几乎每周去一次Eric在北京望京附近的办公室,用三四个小时学习即兴喜剧的基本知识和技巧。第一次去到排练场地,小钟特别紧张,“虽然说我很爱喜剧,但我很害怕表演,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很羡慕那些放得开的人。”一共七八个学员,“我肯定是倒数的”,训练了两三个月后,开始分组,A组是表现好的,B组稍次,“我被分到了B组,B组的待遇就是不再排练了,A组继续演出。”
“这东西很有趣,但我的能力还没达到演绎它的程度。”那时,小钟心里埋下了一粒即兴喜剧的种子。期间波澜起伏,当小钟重新拾获能力与自信站到舞台上时,他已经拥有两位最好的搭档。
跨年演出当晚,皮盆、小六和小钟在台上演出 一颗荠菜(火锅即兴粉丝)拍摄
皮盆和小钟是团队里的“刺客”,他们善于且勇敢地结束掉表演中的一个场景。小六是“海盗”,台上演员没有想法时,他会创造出一个新的场景。原本团队里还有一位重要成员叫黄泓,他扮演的角色叫“机器人”,“我们天马行空的想法提出来后,他能把想法变成舞台上的现实。”
“有人负责提出想法,有人负责创造场景,有人负责转变场景,有人负责让场景落地,这个故事就成型了。这种‘职责’是流动的,每一场每个人的职责都不一样。”皮盆说,“它是一个团队协作的事儿,它不是要你表现你自己,而是要你和团队成员一起,让队友精彩,聚光灯不会照在某一个人身上,而是让所有人都能被看到。”
他乐于如此。
皮盆老家在哈尔滨,2019年4月到北京开启漂流打工生活。他住在双井附近——苹果社区3000多元的出租屋里,步行去央视“大裤衩”大楼上班,每天在路上买一杯星巴克,见识的人都西装革履。走在CBD核心区,“我也觉得我属于这里,但雇佣关系又不是和央视签约,而是第三方传媒公司,不可能一直在这里,感觉挺魔幻的。”
“心不定,什么时候走,不知道。”皮盆转念一想,“但手上的星巴克却又提醒我,我现在还在这里,每天在CBD上下班的职场荣誉感油然而生,很热烈地参与到每个前卫的话题中,生怕自己落后,生怕被时代的巨轮甩到海里。”
每天加班到很晚。皮盆始终秉持着“人生由不一样的体验组成”的念头,忙一点也没事儿,在北京CBD工作,说出去也挺体面。
但皮盆内心深处充满着自卑。他觉得自己没有一技之长,说白了,在职场中真到了动真刀真枪时,心里没底。每次谈到某个人拥有某项专业性特别强的技能时,“我会感到自卑,站在旁边听,不接话,又很佩服他们。”
皮盆身边的同事有不少是1998年生人,他是1988年出生的,“比别人多走了10年路,好像也没有比刚毕业的年轻人强到哪里去。”
眉宇间透露出东北男人那种熟悉的踌躇感,他常说:“我就空有一身幽默了。”
2019年4月,皮盆拖着行李从朝阳区去西城区投靠朋友,途径东城区,顺道去单立人的脱口秀剧场看了一场表演。那天晚上,教主、周奇墨、郝雨等脱口秀演员都在。皮盆在哈尔滨听说过他们的大名,带着某种朝圣的心态观看完了演出。
皮盆喜欢新喜剧,小时候也喜欢传统喜剧。
“我从小就和我爸一起听相声,相声大师师胜杰就在哈尔滨,我们都知道他。春晚上的相声小品我基本上都能背下来,特别喜欢看,一遍一遍地看。我爸也特别幽默。我和我爸都是属于接话型那种人,别人来一句话,我能接一句冷幽默的话。”皮盆说,“我不愿意多说,总觉得说多了大家不愿意听。”
皮盆在一所私立学校度过了中学时代,每年6000块钱学费,“挺贵的”。高中那个班级里,同学都是托关系进的,据说是老师比较优秀。皮盆和同学非常淘气,他们不像小混混那样打架、逃课、早恋,他们在班级里搞笑。
上生物课前,班级同学喊了“老师好”后,所有人不坐下,有人喊“变”,大家开始模仿动物园里的动物,有人是乌鸦,有人是狗,有人是羊,模仿动物的叫声。皮盆能模仿小孩子哭声,还能模仿老鹰鸣叫。上历史课,老师是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女性,她喊上课,台下所有人喊“老佛爷千岁千岁千千岁”。老师喊“坐下”,学生们不坐,老师必须说“平身”,学生才坐下。
老师也无奈,但又觉得挺有意思。班级有三个主导者,皮盆是其中之一,但他不是冲在最前面的人,而是在身后出谋划策的军师。“我们那个氛围不是比谁的学习好,而是比谁更搞笑,更搞笑的人会被身边人投来仰慕的眼光。”这对青少年时期的皮盆而言,是一种奖赏。它是无形的,也是最有分量的。
在央视大楼上班,皮盆的工位位于团队办公区最中央,其他人都围着他。不是为了提升工作效率,而是因为皮盆是团队里的幽默机器,轻而易举便能把大家逗乐。
但工作压力很大,皮盆很失落,很没有成就感。他向领导请假去参加即兴喜剧排练也不再获得批准,长时间没法参加排练,情绪非常糟糕。加上与领导有一点点小摩擦,皮盆终于提出离职。
皮盆到北京工作两个月后,参加过很多种活动,试图从中探索新大陆。在一个活动招募信息中,他第一次发现即兴喜剧体验课。发帖人叫黄泓。
第一堂体验课上,十几个人在一个教室里体验即兴表演。首先,大部分时间是热身活动,训练彼此的信任和默契。
两个人一组,相互把手放在一起,一个人把眼睛闭上,睁眼人带着闭眼人在空间里慢慢行走。闭眼人最初会很害怕,对周边环境感到陌生,慢慢地,睁眼人会一直用手拖着闭眼人,用手感力度告诉闭眼人,周围是安全的。闭眼人的安全感会迅速叠加,闭眼人也会信任睁眼人的所作所为。对睁眼人而言,也心怀责任感,不能随便走,要保护闭眼人。两人完成任务后,再互换角色。
训练队友间的信任感 图片来自火锅即兴公众号
训练方法还有很多,比如,十几个人在空间里随意行走,突然,有人说“我要摔倒了”,说话者的身体便会倾斜。身边所有人会立马过来托住倾倒者,“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立马托住你。”每个人都会来一遍。
“哇,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东西。”皮盆回忆时说,他表现力还可以,最重要的是,它需要团队协作,不是你要表现你自己。“我在打篮球时,也总是把球传给别人,别人进球,我比自己投篮进球还要高兴。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皮盆的生活和工作都在哈尔滨那会儿,经常与一帮一米八以上的东北哥们儿打篮球,他大多时候干的都是传球的活儿。即便经常打球,可他们开玩笑总喜欢说“我是你爹”之类的玩笑话。他尝试过开类似的玩笑,但确实不擅长。彼时,互联网在国内兴起,一位在北京工作的朋友每年过年回哈尔滨,他们打完篮球聊互联网、聊新媒体,皮盆聊得很起劲儿。
一天,朋友邀请他到央视某栏目组做宣传工作,他一直在寻找离开哈尔滨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卖掉手里的小汽车,放弃哈尔滨平稳安定的生活,揣着八万块钱闯北京。到了北京之后才发现,工作压力比较大,情绪起伏波动也大,心情低落的时候,即兴喜剧让他找到了新的出口。
即兴喜剧有几个必要的基本技能一定要掌握。第一个是要信任别人,第二个不要评判。“这个很重要,不要对自己的一个台词或者队友的某一个台词进行评判,你就在心里想:"这些都是别人给我的礼物。’”皮盆解释说,台上的表演都是即兴的,没有什么台词是提前排练好的,大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们在生活和工作中本来就很难做到这一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所以,我们要做很多练习帮助大家完成最纯粹的表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回答一定要快,答案是什么不重要,用直觉去说,用自发性去说。”鼓励型环境是火锅即兴团队一直塑造和拥护的气质资产。
第三个是Yes And。整个即兴演出是由无数个“And”构成的,所有故事情节都诞生在Yes And 的逻辑中。 “你要完全认可队友给出的信息,然后你再给出自己推动剧情的信息。”Yes And 不仅仅是喜剧规则,还是积极的入世态度。
第四个是犯错误。“不要怕犯错误,我们很多时候太害怕犯错误了,太讲究对错了,但即兴喜剧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对错,这里面没有输和赢。” 皮盆训练新生时,专门准备了几个游戏让大家犯错。犯错后,他们不是指责对方,而是集体鼓掌,庆祝这个错误。
一次,皮盆和队友演出。皮盆饰演儿子,队友饰演父亲。台上有三个人表演,皮盆把另外一个人认错为父亲,饰演父亲的队友扭过头来拍了一下皮盆的后脑勺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叛逆,总是不拿你的正脸和你爸说话。”皮盆一下子就把正常的人物关系记起来了。队友帮助他“认清当下的我”,他们把整个故事演完,一个作品也就完成了。
“真正做到这四个原则非常难,我现在也不能完全做到’不评判’的程度。”皮盆说。还有一个练习叫情绪出租车。有一个人扮演出租车司机,后面有三个人乘车,每个人都带了一个状态上车。比如,第一个人的状态是妩媚,司机与乘车的对话就要慢慢变成妩媚;第二个人是沮丧,司机需要慢慢变成沮丧。
皮盆对这个游戏的印象很深。第一次参加体验课那天,别人给了他一个情绪——骚,“我只要稍微扭动一下身体大家就笑了。大家觉得我挺有天赋的,给了我很多正反馈,很受鼓励。”
学完体验课,黄泓开了一个299元四天的系统课。皮盆学完后,开始在北京另一个即兴“闹即兴”那里用业余时间继续学习。
从2018年到2020年,黄泓在一家戏剧公司工作,主要负责公司的即兴喜剧项目,做即兴喜剧的素人培训以及负责学员组成的即兴团队的排练和组织演出。在这里,他认识了火锅即兴初始团队成员,包括添添、安生、皮盆、艺凡等等,爱丽丝儿和小钟是更早的时候就认识了。
2020年新冠疫情开始,公司的线下培训暂停了,他们尝试做线上即兴喜剧直播,效果一般,很多人因为疫情也没办法出来参与一起排练和演出。2020年初正当黄泓准备离职时,先前一起组队演出的女孩儿添添组了一个火锅局,叫上一帮喜欢玩即兴喜剧的朋友吃饭,于是,一个业余爱好小团队成立,火锅即兴的厂牌从此诞生。
小钟在桌上很认真地吃饭,没有沉浸在话题中(这部分内容我不清楚哈),出于对大家的信任,他立即响应。最初,团队没有确定谁是主理人,黄泓主动推动线下排练、演出内容等工作;启动演出时,皮盆开始负责公众号运营的工作;添添在四合院的咖啡馆里找了个演出场地,其他人负责招募观众、宣传活动。火锅即兴开始有了自己的正式演出。
火锅即兴第一场演出是在一个小酒吧,2020年8月,他们免费招募了25名身边人作为观众,演出技巧比较粗糙,观众也都是熟人,演出效果还不错。小钟演完第一场演出,就不再参与,他去做新媒体短视频了。每一个成员都是火锅即兴的主理人,大家相对有着不同的分工而已。
火锅即兴2020年的演出 图片来自火锅即兴公众号
不到一个月,火锅即兴迎来第二场演出,68元一人,一共来了30人左右,最后,每个演员分到手里一百多块钱。
离开团队后的小钟在抖音做短视频。起初,流量起得还挺快,他把所有精力投入其中。只是,半年过去了,流量越来越差,粉丝掉得越来越多,他有些失落。
火锅即兴团队所有成员都是兼职状态,但开始有商演订单邀请他们到全国各地表演。小钟看到火锅即兴的成员隔三差五发微信朋友圈,到全国各个城市巡演,一会儿青岛,一会儿天津,他想回去了。
小钟到朋友圈动态下评论:“好怀念啊,你们玩得好开心。”下台阶的信号很快被火锅即兴团队成员识别,2021年10月,小钟回到团队一起演出。
“刚回去觉得自己跟不上节奏,丢了挺多东西的,队友间的默契也不太好,我不太敢上场演出。”小钟说,“他们的包容心很大,他们不会因为我表演生疏否定我,而是鼓励我继续上台演出,他们在帮我。”
所有人的心都往一处使——怎么才能提升个人表演技能,把火锅即兴做好?他们平时看到好文章、好电影都会分享到群里,随时发,随时讨论,每个人都有自己默认的位置。
火锅即兴成立时,正值新冠疫情第一年,线下演出断断续续,线上直播不佳,所有成员都以兼职身份参与演出,松散的自觉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2021年4月18日,皮盆离职,决定全身心投入火锅即兴的运营,一切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即兴喜剧是我的爱好,又变成了我的事业;他们是我的队友,又是我的朋友;他们是我的同事,又是和我一起奋斗的伙伴。”皮盆看待大家的视角不一样了。
演出效果有时好,有时坏,好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心,不好的时候,“就很怀疑自己,甚至怀疑队友。”大家都是兼职状态时,“玩得开心”最重要,现在皮盆不这么想了,“怎么做,我们才能越来越好,一个团队的演出效果好了,才能有更多人来看,才能有收入。”
他们每个月举办一场专场演出,为了保持表演状态,每周四排练一次。皮盆还不定期开设即兴表演工作坊,有学员评价说:“体验一天的即兴表演,它的魅力在于团队内‘彼此衬托’带来的成就感,你让别人的表演变得更精彩更有趣,而让你自己感到开心。”
黄泓的主要兴趣和精力更倾向于研究即兴喜剧和提升即兴表演。黄泓是在2014年被即兴喜剧击中内心的。他曾参加一个双语即兴工作坊,被即兴戏剧传递的“Yes And”、平等、接纳、开放理念深深吸引,在即兴演出中,“需要无条件支持队友,每个人都以让同伴发光为目标”。
黄泓在生活中的思维习惯确实也受到影响。他是比较敏感的人,即兴影响着他的生活态度、生活方式、与他人相处的方式,他很想把即兴戏剧中包含的精神应用到日常生活中,在生活中成为一个合格的“即兴人”,那舞台上想必也能做一个更合格的“即兴演员”。
只是,他在台上有多沉溺,在台下就有多伤感。他在台上把即兴喜剧的理念实践得再好,到了台下,生活中与人相处的一些固有习惯依旧改变不了。即兴需要利他,生活需要利己。他到如今都在努力实践即兴喜剧倡导的精神,“但我依然没有完全能做到,与人的天性有关,也与身边环境有关。”
即兴喜剧营造的氛围能包容人性中的“恶”,彼此把对方的言语信息当做礼物,所有参演者都拥有一定的共识训练基础,没有人会突然间质疑对方,台上表演那些时间,好像是一个短暂的乌托邦。
皮盆开始找前辈学习更多经验和知识,报学习班上课,提升专业技能;演出之前,也会提示队友给信息、推进剧情。他的前进速度似乎加倍了。每次演出结束,都有观众调查表,有成员经常被夸,有成员被说比较尬。整场演出的质量不是看长板,而是看短板,皮盆开始焦虑了,到底怎么才能让大家的水平提升,什么样的队友才是最合适的?
2021年11月,火锅即兴有4个男生、2个女生,共6个人。他们报名参加第五届单立人原创喜剧大赛,经过多场磨合,大家认为4个男生一起表演更丝滑。表演效果确实如他们所料,最终拿到了即兴喜剧组季军。皮盆与他喜剧圈的好朋友,来自单立人的企鹅搭档表演,获得第五届单立人原创喜剧大赛新喜剧组冠军。他们在专业上获得巨大回报与奖赏。
观众的反馈
这一年,他们把很多人带进了这个乌托邦。他们每个月至少进行一场专场演出,全年拼场演出、商演近40次,排练超过50次,成员共参加比赛4次、获奖3次,受邀到天津、郑州、武汉等6个城市演出。但是,这一年,很多线下演出因为疫情政策被迫取消。事情复杂,情绪更复杂。
这年末,演员艺凡去当剧本杀店老板,迎来了新成员小六。小六到北京八年,早年进入一家戏剧制作公司做演员,待了三年后离开。后来,他反思离开的原因。
他剖析道,那家戏剧公司表面是艺术追求,但本质上是一家生产型公司,他的长期目标是拿着剧本演绎已经成型的角色。最初,模仿的相似度是一种职业目标,后来成了限制他施展创造力的陷阱。一旦他试图把自己的个人理解附着于人物,表演风格很容易与上一个成熟演员塑造的风格不像,他因此感到痛苦,负反馈将他的自信心击碎。
这也是他苦苦寻求一个能包容创造性行为的环境之原因。火锅即兴给了他长期待下去的理由。
小钟先前掌握的表演技能没有丢失,只是暂时遗忘了,需要激活。对于重返舞台的他而言,克服内心的恐惧、恢复原来的舞台自信才是最大的屏障。2021年末,皮盆、黄泓、小钟、小六一起参加单立人举办的喜剧大赛,小钟上台后的眼神从木讷变成主动与观众交流,拆解关键词的能力与日俱增。一位工作人员和小钟说:“你的状态越来越好,你也越来越自信了,肉眼可见。”
经历完一年的悲欢离合,皮盆在一篇年末总结推文中写到:
“即兴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
因为围绕着它的一切都是关于爱
我敢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
因为我的背后是他们——
爱丽丝 添添 发条钟 黄泓 皮盆 小六 艺凡”。
相聚终有散,早期成员一个个相继离开。爱丽丝儿和黄泓是情侣,爱丽丝儿退出团队后,刚好他们在北京租的房子也到期了,他们决定改变一下在北京习惯的生活方式,想换一种生活节奏,后来黄泓也离开了团队,他们一起去了辽宁大连生活。
“刚到大连不到两个月,我租了房子,还处于安顿自己生活的状态中,从北京带来的衣服还放在房间的地上没收拾好。”黄泓的主业方向转向金融行业,关于即兴,大连有一支即兴喜剧团队叫不懂即兴,他现在会在线下跟他们一起玩即兴。
即兴戏剧是黄泓一生热爱的事业,工作是他现阶段人生状态的选择。这是他离开北京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在表演时追求观众的笑声,也寻找舞台上的某种意义感和反思性,“我不能接受只是在台上说Yes And,到了台下就不能Yes And,我真的想充分实践即兴喜剧的内在精神。”他常常会陷入某种价值思考中,“现实中确实有一些困难,我能不能第一时间以开放、支持的心态去面对呢?”
“这点(大家离开没有挽留)我做得不太好,团队一直以来都是黄弘主要负责内容,小钟主要负责复盘,我没意识到我要不要站出来去挽留他们,或者和他们做一个欢送仪式之类的。”皮盆停顿了一下说,“都没有。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2021年的团队成员如今只有皮盆、发条钟(小钟)和小六三人,他们私下关系也很好,这种关系是他们玩在一起的重要基础。但能从他们过往舞台表演上看出一些微妙变化,发条钟、黄泓、皮盆、小六几个人在台上的组合越来越好,与其他成员之间的搭配逐渐减少,沟通机制出现问题,各自对即兴喜剧的理解方向逐渐分离。
小六、小钟和皮盆三位演员在台上演出 图片来自火锅即兴公众号
演员协作背后是一群人对某一种喜剧审美的认同,如果没法达成共识,即便拥有再多技巧也于事无补。国内即兴喜剧有不同风格,有些偏向即兴戏剧,讲究故事完整度,注重塑造人物形象,观众看完一场表演,像看了一场戏剧似的。即兴喜剧的首要任务是让观众开心,在此基础上追求故事完整度与塑造深度人物。
表演时,灵感关键词都是观众给的,他们一直在规避“屎尿屁”等话题。
在一场演出上,有观众一直给一个拉屎放屁的词汇,皮盆巧妙地说:“怎么总是这些带味儿的,咱们换一个。”用一句玩笑话遮掩过去了。
“这大大违背了我们的艺术审美和价值判断。我们有一个技巧叫联想,a to b、a to c,通过厕所联想到尿急,通过尿急想到紧张,我们就可以演一个关于紧张的故事了。我们没有规定观众给一个屎尿屁,我们就必须表演拉屎放屁。”
即兴喜剧很需要天赋。“一个找对老师、不断练习的即兴喜剧演员,肯定也是受欢迎的,但天赋对于即兴喜剧演员来说,才是真正的上限,决定了演员能飞多高、能走多远。”一位资深即兴喜剧观众说,目前,国内大部分即兴喜剧演员都不是所谓“科班”出身,但都是经过培训和不断练习/演出频次的捶打技术,这就是“下限”。
天赋是装不出来的。在小小的剧场里,演员非常吃观众缘,演员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做自己。皮盆说,“如果你的价值观不对,或者你是某一个地方特别油腻、特别狡猾,都不行。有人特别努力到各个学习班学习表演,花了好几万块钱,最终效果还是差强人意。”
跨年演出当晚,台下观众乐不可支 一颗荠菜(火锅即兴粉丝)拍摄
皮盆寻找和确认自己的天赋花了30年。进入社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4S店卖车,站在门口迎接客人,他不愿意站岗接待客户。相约陌生人去尼泊尔爬雪山遇上8级大地震,趁免签机会顺道去了一趟印度,一路南下到了斯里兰卡。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独立行走的记忆片段。
回到哈尔滨,继续到4S店卖车,“干了一年左右,我发现销售卖车真不适合我,我觉得不受人尊重。”
互联网兴起的2015年,皮盆把去尼泊尔旅行的经历写成游记发到哈尔滨当地一个网站,老板赏识,邀请他到网站工作。从此,他便开启了自己与互联网新媒体的从业道路,后来,还在哈尔滨酒吧街卖过烤串,进入当地一家互联网公司负责开拓商家。没多久,互联网公司拿不到投资,负责人给他们放了个假,“实际上是不行了,要解散。”
皮盆和一个同事去泰国和印度尼西亚旅游玩了一圈。他们与5个荷兰人搭伙儿一起去爬林贾尼火山,三天两夜,有向导和背夫帮他们背帐篷和做饭。站在柏油路边拍照时,皮盆一不小心摔到沟里,腿上鲜血直流,擦了擦,继续上路。他们越往山上走,火山灰越多,往上跨一米,滑下来半米,没拿登山杖的皮盆,腿部肌肉直接痉挛。
“完全没有退路,两边都是悬崖,完全靠意志力往上走。”同事体力不支,在半途休息,皮盆最后与5名荷兰人一起从夜里走到了凌晨,看到了太平洋升起来的日出。
时至今日,皮盆都记得在第一家4S店卖车时,组长是一位年长三岁的姐姐。她经常带着大家在店里讲笑话,皮盆接话茬的能力一绝。她说过一句话:“小吕(皮盆本名吕鹏),你除了工作啥都好,我给你花钱,你去学二人转吧,多少钱我都掏。”
哪想到,皮盆决定辞职去旅行时,大姐直接微信给他转了 8000 块钱做启动资金,“她想让我替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北京遇到即兴喜剧前,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谈话间,他突然惆怅起来:“我觉得大部分人这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的喜好和天赋,芸芸众生能找到自己的兴趣点,并且用一生去完成和塑造它,应该很难。”
皮盆还挺羡慕那种人的——他有忘年交,能高瞻远瞩帮他看一看未来的道路。
“这些我都没有,从来没有。”皮盆用许多年寻找自己的兴趣和擅长点,回过头来,好像是“搞笑”。